文 / 刘婕 本刊资深编辑

在菲利克斯·巴雷特（Felix Barrett）看来，传统剧场可谓舒适而无聊。“我已经厌倦了去看那些‘还行’的作品了。”他说，“而我当时就想知道，怎样赋能给观众，让他们真正地参与进来？”

2000年，巴雷特在伦敦创立了Punchdrunk，并和剧场传统说再见——没有座位，没有舞台，也没有礼貌的掌声……所有的观剧规则都失效了，观众可以任意抛弃一段情节而去跟随他们感兴趣的角色。

Punchdrunk尝试了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等，随着项目的不断扩大，演出开始在仓库和废弃的酿酒厂里进行，那时巴雷特才惊讶地发现，语言竟成了最大的阻碍：他所热衷创造的如梦一般的神秘感，在观众必须认真聆听演员讲述台词的时刻会大打折扣。

在另一部戏剧《暴风雨》中，巴雷特让一名舞蹈演员来表达情感、推动情节，效果出乎意料——那就是他的“尤里卡时刻”。从此，舞蹈动作代替了语言，成为Punchdrunk的核心气质。而在Punchdrunk执行导演、《无人入眠》联合导演、编舞马克辛·道尔（Maxine Doyle）看来，舞蹈能够以美妙的方式去讲述故事，和语言相比它独具魅力。

虽然“浸入式戏剧”并非全新概念，Punchdrunk却是那个将它推向极致的团队——他们首先会找到一个空荡荡的建筑，布置难以想象的丰富细节和舞蹈演员，最终将戴着面具的观众们“放虎归山”，幽灵一般在各个楼层和房间游荡和探索，去选择自己想要跟随的人物、故事线甚至房间和道具。“在普通剧场里，你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因为太舒适，大脑中的一部分是关闭着的。” 巴雷特表示，“而当你不那么舒适的时候，你就能迫切地接受各种事物了。”

Punchdrunk团队深谙观众心理，在他们的哲学里，观看戏剧的过程本身就应该拥有一种戏剧性。在道尔看来，这关乎观众与舞蹈演员之间的亲密度，“在传统舞蹈演出里，观众难以感受到演员的情感，但对方就真真切切地在你身边，如此近的距离，你不可能对此毫无感觉”。

事实上，这与观众的肾上腺素紧密相关。“心跳加速时，你就会真切地感受并接受所有遭遇的时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把灯光调暗。”巴雷特还记得第一次演出时，由于灯光太亮，观众在剧场里匆匆穿行，如同逛博物馆那样，毫无紧张感。

“观众必须因为那种隐隐的恐惧而慢下来。”他说，“这样他们才能完全浸入到戏剧的氛围之中。”Punchdrunk的做法是让观众处于“心脏提到嗓子眼”的状态，“只有如此，他们才会一直在心里留下点什么，再去向朋友和爱人推荐，正是因为类似的经历不常有，分享和传播的力量才会这么强。”

成立之后的Punchdrunk一共出品了16部“浸入式戏剧”，而真正让他们一炮走红的，是以莎士比亚 《麦克白》为原型的《不眠之夜》。对剧团来说，这是一部作品，也是一次进行中的改进试验。最初上演的一个月，内容几乎每天都要进行调整——反传统的观剧体验也意味着不可预计的风险，而优势在于，通过观众的即时反应，剧团能够快速积累经验。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能够预测一个观众的反应，但是很多时候我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量的错误，因为越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界限而惹恼了他们，所以我们也会彩排第二方案。”巴雷特说道。毕竟，观众已经不仅仅是旁观者，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戏剧本身，而千差万别的观众带来了次次不同的意外，引起演员的不同反应，构成了整部戏的一部分。

自从2011年在纽约上演以来，《不眠之夜》位于切尔西区的演出场所“McKittrick酒店”声名大噪，几乎完全依靠口碑传播，每周9场演出可以容纳上千名观众，75~170美元的门票场场售罄，连续上演6年仍然热度不减，为位于这幢建筑物中的餐厅和酒吧以及商业合作贡献了不小的收入。

“在这个时代，类似的体验越来越少了。社交网络成为人与人之间保持联络的桥梁，而这也让我们丧失了活生生的真实感，丧失了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现场、去做决定的感觉。正因为跟现实的联结越来越少，我想人们现在渴望去感受一些真实的东西，而非透过屏幕去实现。”巴雷特说道，“我要打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平行世界。”

2012年在纽约这个“平行世界”体验过《不眠之夜》的马晨骋，几乎对它一见钟情。身为上海文广演艺（集团）有限公司副总裁，他欣赏这部戏剧的艺术观感和创造性，于是考虑能否将这样一部中国观众前所未见的戏剧形式带回中国。

“我最看重的其实是它的商业模式。”马晨骋坦言。在戏剧行业，主流的商业收入依然倚靠票房，虽然许多从业者希望能够在衍生品或商业赞助方面寻找商机，但往往都不尽如人意。影院屏幕的数量决定了一部电影的整体票房，是以空间换时间；戏剧则刚好相反，以时间换空间——一个戏剧作品只能在一个剧场演出，座位数量固定，演出的长度才是成功的关键，只有尽量拉长重复销售的时间，才有希望盈利。“但它也是有天花板的，演员每次演出都会产生成本，而每天最多只能卖出那么多座位，这是一件无法突破的事情。”

《不眠之夜》突破文化产品原有的天花板高度：收入不仅限于票房——虽然身处纽约娱乐产业并不发达的老城区，但其名下的酒吧与餐厅的价格即便比同行高出许多，也经常人满为患。票房只占《不眠之夜》纽约版收入的70%，其他30%的收入来自餐饮、酒吧和商业合作。

马晨骋看到了这部戏剧带来的崭新模型——一个用文化产业带动零售和地产行业的可能。

他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上海找到这样一座合适的建筑物。与纽约的选址不同，在上海选择地点时更需要格外慎重，马晨骋认为，《不眠之夜》的定位符合创意、时尚和潮流先锋的感觉，为了找到契合的地段和建筑，团队花费了1年时间，终于在位于静安区江宁路北京路找到一座1万平方米的烂尾楼，面积接近纽约的2倍，空间结构也令人满意，并最终将它改造成了现如今的“麦金侬酒店”。

有了安营扎寨的地方，马晨骋就有了十足的信心：“上海会比纽约做得更有意思，首先演出空间更大，其次商业模式也会更加多样。”他决定与Punchdrunk剧团共同制作《不眠之夜》上海版。由于浸入式戏剧极度依赖空间结构，整体制作需要根据建筑的状况和特点重新设计、定位和规划。上海文广演艺（集团）有限公司和Punchdrunk组成了一个联合团队：Punchdrunk负责所有的创意创作部分，成员包括艺术总监、导演、编舞、设计、音响设计、服装设计，而身为《不眠之夜》上海版制作人，马晨骋的团队则负责前期筹备、制作和运营等。包括演员在内，整个中外团队人数接近100人；从制作到首演，筹备过程不到1年时间。

对于马晨骋来说，将一部突破传统的作品带入中国，需要解决不少新的问题：由于抛弃了舞台，文化报批就很难使用录像带的常规方式，复杂度极大；从内容角度，需要判定和优化适合本土的艺术表现手法的边界，并且与外方创意团队磨合和取舍；而在商业角度，在难以拿捏上海观众对驻场演出的接纳程度的情况下，销售怎么卖、推广怎么做……

以销售为例，为了保证观众从买票阶段就能感受到“浸入式”的趣味，从收到第一封邮件就进入戏剧环境，公司专门搭建了自己的票务销售团队，不采用外部分销渠道，避免简单粗暴的购票体验。类似对体验和细节的追求增加了前期的制作成本。《不眠之夜》上海版的项目投入高达8000万~1亿元人民币，烂尾楼的改造和加固占到总成本的一半左右，另外一半则是内容制作与运营成本。

最初，马晨骋对该剧的目标群体拥有一个明确的界定，主要分为三个圈层：曾经在纽约看过《不眠之夜》、了解这部作品并一定会购票的核心粉丝；没有听说过这部作品，但会关注演艺和娱乐活动的戏剧圈层；完全不会看戏，但关注时尚潮流生活的都市新兴人类。

为此，在门票的定价方面，团队也做了仔细考量。《不眠之夜》纽约版的价格是根据票的储备量而浮动，而对于上海市场，马晨骋不得不在意大多数人的消费能力。“总体而言，最难的就是戏剧圈层，他们的消费力很强，但对票价也很敏感。”工作日590元/人和周末690元/人的价格，在他看来并不会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然而，发布会之后的状况却让团队意外不已：不再有三个圈层的界定，所有人群几乎立刻打通，第一轮票务在一周之内全部卖光，之后的销售更是越来越快，体验带来的口碑传播出乎马晨骋的意料。他开玩笑地说，“如果你现在问我们观众是怎么划分的，我只能分为‘老人’和‘年轻人’。这不是实际年龄，而是心理状态——前者介意看戏的安全边界，比如演员不要离得太近，空调要舒服，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而后者不会介意这些，他觉得新鲜感才是第一位的。”

而该剧的特点是在同一时间里，故事多线程、多任务地通过不同支线展开——6层建筑物中有多达90个房间和24名演员带来难以预计、错综复杂的故事线条和剧情，3个小时无法窥得全貌，以至于反复购票的观众比例很高。这群观众不仅消费力强，对价格也极为不敏感——迄今为止，一位“忠粉”已在上海观看该剧超过80次。

虽然从票务角度，工作日一天一场、周末一天两场，每场350张门票的总体收入有其上限，但周边衍生产品和服务所产生的吸金能力却不容小觑。除了迪士尼乐园之外，《不眠之夜》可以算是通过文化IP带动周边地产的另一个案例。

在改造之前，该演出区域周边写字楼的租金仍属于该区的“价格洼地”——在4~5元/平方米左右；在项目宣布时，租金达到8元/平方米；而在戏剧上演几个月内，已经达到12~15元/平方米，并且有新的五星级酒店在附近开业。

而对于马晨骋而言，对公司最直接和明显的收益莫过于来自烂尾楼改造后的租金大幅提高——除了6000平方米演出空间自用之外，其余4000平方米的面积用于酒店、餐厅和酒吧：其中包括一家有着26个房间的主题酒店，价格从1690元到2680元/晚不等；一家所有观众观剧前必须经过的主题酒吧；还有顶楼餐厅，以及为公关和商务活动需求的企业客户所打造的活动空间。

除此之外，该剧在上演第一年还拥有百威和韩束两大战略伙伴在资金方面提供的支持。

在这种模式下，《不眠之夜》在上海的架构十分清晰。截至今年8月30日，该剧已经上演整整200场，营收方面，距离首演不到一年，该剧的票务收入和非票务收入的比例已经接近6：4，预计在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完全收回成本。

“我们现在做的并不是戏剧行业，而是现场娱乐。我们的职责，是帮所有人浪费宝贵的时间。”马晨骋说，“假设说，一个人工作时间产生了价值，那么剩余时间，就要把这部分制造的价值消费掉。现场娱乐行业要争取这部分消费者剩余时间，就需要跟其他所有娱乐业态竞争，不管是电影、餐厅还是戏剧，都在同一起跑线上。”《不眠之夜》对他而言就是一个艺术性、娱乐延展性和商业性兼备，可以与各个娱乐形态竞争的产品。

长期看来，马晨骋并不希望复制《不眠之夜》这部作品本身，而是希望以“浸入式”为灵感，盘活整个文化业态，在未来5~8年时间里，以不同形式、体量进驻全国主要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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