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

纽约布鲁克林的八大道是新发展起来的华人聚集区，即使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也会直言不讳这里的肮脏、拥挤、市井和只有曼哈顿一半的物价。街边敞开式的鱼市场依然用着手写的价格牌，国内十八线城市都已经消失匿迹的江湖郎中，依旧可以在这里的街边找到市场。烧腊店门口簇拥的人群中，男人们抽着烟，等待着开往康州金神赌场的发财巴士，渴望在距离5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一试今天的手气，赢个一把。周末人头攒动，如果你不幸恰巧走在一杆大烟枪的后面，他喷出的二手烟雾足够熏你个踉踉跄跄，无处可逃。这条不到1.5公里的街道上，你可以不出意外地怀旧到太多国内城市化浪潮下被抹掉的元素。

华人聚集区的边缘，街道上人开始变得稀少，清一色的华人店铺中夹杂着教堂、拉美杂货店和意式披萨店 —— 三清宫就藏在这条街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与其说这是一家道观，倒不如就把它看作临街 townhouse 中底层的一间房。房间不大，60平米左右，左手边的神龛供奉着财神爷关公，正面墙上贴着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众神图，桌上供奉着道观的标配贡品、蜡烛和香炉。贡品蜡烛这些配件，总能想方设法地凑齐了，至于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众神图，则是三清宫的主人邱道长特意从福建老家背来的。

年轻时候的邱道长曾到江西上尧九龙山的三清宫道观拜师修炼，后来回到老家福建下岐，修建了自己的三清宫。30岁时，偷渡到美国突然成了邱道长家乡的一种风气，于是他也放下自己的修道之路，随大流来到了美国，开启自己的打工之路：做过炒锅、当过外卖店的老板，但由于老板跟打工的做一样的活儿，同样一天工作12个小时，邱道长最终还是回归了老本行 —— 把三清宫开在了纽约布鲁克林。

信徒们捐赠的大八卦炉

邱道长将道观注册了公司，一本正经地靠道教做起了买卖。三清宫的经营范围十分广泛：小孩过关、满月生日、除邪镇宅、祈保平安，并且经营范围还在不断地延展。记得初次见面，邱道长便兴奋地领着我参观了道观后院的 “秘密武器”，这个高近2.5米的八卦炉是信徒们捐赠给用来焚烧纸钱的。这一场景让我以为走到了某个古装剧的拍摄现场。

“迷信的人是很相信我的，因为我什么都做。 这个都是口口相传，在美国人家说这个很灵的，上庭可以做好的。”

邱道长所说的 “上庭可以做好的” 得益于他教主和证人的双重身份：一旦有人需要申请政治庇护，就会以邱道长弟子的身份邀请邱道长到法庭上充当证人，加上道长在中国和美国都有道观（三清宫），大概可以理解为 “德高望重” 的意思，往往被他作证受到了迫害的人，移民成功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青年时的邱道长在老家福州下岐三清宫

邱道长这样投机取巧的做法倒是很常见。还记得我曾经从一位华人教会的牧师那里了解到，他们教堂对每年接受洗礼的人员有着严格的筛选过程。这样防止一些人钻空子， 那些并不虔诚的信徒，只是以宗教信仰的名义作为政治庇护和移民美国的借口。

后来，我有幸见证了一次邱道长为顾客量身定做驱邪治鬼的作法。在开始之前，道长倾听客人的 “疑难杂症”。接着客人坐到了八卦毯中心的椅子上，毯子外围依次摆放着画符和蜡烛。她双手合十，低着头，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看得出来有些紧张。道长身穿道服，手持法器。他或是绕着毯子周围，长袖挥舞，大鹏展翅；或是回到宝座，九指交叉，食指竖起，继续念念有词。在这个时刻，这名客人像是接收到了什么讯息，突然从凳子上跳起一声尖叫来回应。整个过程两人配合，行云流水，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一个字，不了解其中的门道，但这确实是一场宗教、艺术融合极具观赏性的表演。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 道长自创的画符

对于这些手势、咒语和符咒的来历，道长给了我一个简单而又统一的答案。

“自创的。”

道长自创的画符除了定制化的作法之外，还有另一种以家庭为单位的祈福诵经和上门为小孩子生日祝寿，这样一天的活动通常可以获得1000美元的报酬。

“你不要说这是报酬，别人会敬烟敬酒给点小费作为报答，捐赠修建道观。”

而当我问到道长与道教的初次接触，得到了一个更加魔幻的答案：

“初次接触道教是因为，我发现神灵会上我的身，比如太上老君，他的灵魂会安在我的身上，会让我为天下做好事。”

“那既然这样，你见过太上老君吗？”

“都见过的嘛，那个白白胡子的，我的微信头像就是他。”

“太上老君” 微信头像

对于他自称 “活神仙” 和神灵上身的解释，我怀着万分的好奇：他的信徒又是怎么样的心理，不仅相信他的说法还愿意散财？在邱道长作法的现场，我尝试与其中几位信徒聊一聊，但是他们似乎都很抗拒，之前 “配合” 道长作法的那位女士则显得更加抵触和恼怒。不过她没要求我删除照片，因为邱道长支持我拍照，可能觉得这些照片对他来说能起到更好的宣传作用。

最近，得知我有采访的想法，道长发来了五个信徒的微信名片，可惜，我只成功联系到了其中一个。

我也不太能理解

邱道长与他的信徒的互动方式更像是以共同信仰聚集在一起的社团。在道长的组织下，他们隔段时间会在餐馆聚会。在惠我无疆、医德高明和有求必应的大红锦旗下面，我看到的是在不懂语言、无法融入主流社会的第一代移民的艰辛。

邱道长跟老婆和两个儿子住在美国，当初因为开餐馆太累太苦，才转过头来继续投机取巧地做道教。但是还是入不敷出，只能想着一些其他零碎的小生意。邱道长平均每年都会回国两次。回国期间每天刷屏10多条朋友圈，像极了海外华侨 “招商引资” 到美国的派头。就这样，每次回国邱道长都有收获，三清宫的贸易也随之越做越大，出现了一些怎么都想不到的 —— 比如去年冬天朋友圈的代购海蜇。

邱道长看上去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微商

信仰无法用理性来解释、科学来量化，不过这件事到让我联想到了前一段时间爆红的奶奶庙：即使在外人看来这种方式的内在是多么的荒诞，这个建立在共同信仰基础上的价值交换，仍然是需要供求双方的同时存在。在纽约各种亚文化的互相交融和冲刷下，这块土地的包容给了适合它的土壤，但能够以此生存下来却也绝不是容易的事情。

道教是起源于中国本土的多神教。在美国，它的传播只能是在小圈子内口耳相传。即使这样，三清宫还有来自在隔着几条街的王母娘娘道观的竞争，每个月这样的全天的活动并不多，生意也越来越难做。

生日吹蜡烛这个平日司空见惯的庆祝方式用在王母娘娘诞辰日上，不知道应该理解为西方文化一次成功的输出，还是中国传统宗教在西方的完美碰撞

在回家等地铁的路上，我在想应该如何定义邱道长呢。道士？生意人？好像两个都沾了一点。在这个不到60平米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里，民族是世界的也是一场维持生计的买卖。

突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道长蹭蹭蹭的发来了5个微信小视频和一条留言。

“小妹，记得把我新开的鼻炎店在文章里面宣传下，我这也是在专门做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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